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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小说」翟濯 |情系孤岭(上部)
2025-08-05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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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情系孤岭(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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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峰山的风卷着麦香掠过山脚下孤岭村的田垄时,二十出头的李青宇正蹲在自家麦田垄间。他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更是乡邻眼里的“文艺青年”——县剧团录用他做笛子乐手已经三年了,可眼看芒种已过,他家二十亩麦田全靠年迈父母打理,他攥着辞职信犹豫三日后,终究揣着那支刻着“勤”字的竹笛回了村。

齐腰高的麦穗把田埂铺成金黄的海,《丰收曲》的调子从他指尖流泻而出。笛音本该欢腾,却被西北天边沉下来的墨色云层压得发闷。蓝布褂子早被汗水浸出深色斑块,草帽檐压得低,只露出抿得发白的嘴唇,胶鞋底陷进湿软的泥土里,每动一下都带起泥泡。

“再有三天,这麦子就能开镰了。”不知谁家婆娘的话音混着风钻进麦浪。李青宇抬眼望去,三三两两的村民蹲在田边,手里攥着饱满的麦穗直摇头,蓑衣和草帽在灰扑扑的天光下像团团墨渍——去年涝灾泡烂的麦垛、前年大旱枯死的禾苗,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眼神里。

他刚想吹完最后一段旋律,忽的一阵狂风横着扫过田垄,金黄的麦浪瞬间倒伏出条深沟,头顶的草帽“呼”地飞出去,打了个旋儿落进泥水里。西北天边的云层正贴着山梁往下压,一道闷雷在云缝里炸开时,第一滴雨“啪”地砸在手背,冰碴似的疼。他慌忙收起笛子,露出发青的额角和紧锁的眉头,指节攥紧笛身,竹纹硌得掌心生疼。

“鬼天气前两年涝,今年眼看要收了……”李老三扛着锄头往田埂跑,蓑衣下摆甩着泥水。王二婶抹了把脸,粗布帕子擦过的地方露出愁苦:“俺家三亩地全在西沟坡,这下口粮都悬了”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麦穗上沙沙作响,转眼织成白茫茫的雨幕。

“青宇”王大明蹚着泥水冲过来,竹柄油纸伞往他头顶一遮,大半伞面斜到他这边,自己半边肩膀早被淋透。“快跟俺去瓜庵子躲雨”他拽着人往田埂下跑,雨水顺着麦秆汇成浑浊的细流,漫过脚踝时凉得刺骨。李青宇回头看,倒伏的麦穗在雨里挣扎,心里像被麦芒扎得发紧:“叔,这麦子……”

“看啥看”王大明把他推进瓜庵子,油纸伞往泥地一戳,水珠四溅。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雨幕里越来越矮的麦秆,声音比雷声还沉:“你是村里头一个高中生,又是县剧团预备党员,脑瓜子活泛——”他忽然指向远处荒山,黄土坡正被雨水冲出条条沟壑,“咱孤岭村守着孤峰山,沟坡地种麦子十年九灾。你瞅这暴雨,别说收成,连糊口都难

雨帘里,李青宇盯着自己沾满泥的胶鞋。笛身被体温焐得发烫,王大明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心湖,荡开的涟漪里全是乡邻们愁苦的脸。去年涝灾时,他眼睁睁看着泡在水里的麦垛发霉,老汉们蹲在村口抽闷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青宇,”王大明忽然凑近,烟嗓里带着试探,“咱不能再死扛了。你说说,要是把这些坡地改成种果树,能不能让荒山变金山?”

庵子外头,一声炸雷劈开雨幕。李青宇猛地抬头,透过雨帘望向孤峰山的轮廓——那些光秃秃的沟坡地,此刻在雨里泛着暗沉的光。笛孔里还残留着《丰收曲》的余韵,却被暴雨冲得七零八落。他咽了口唾沫,指腹摩挲着笛身上的“勤”字刻痕,那是剧团老师临走前刻的,此刻硌得指尖发麻。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瓜庵子的草顶,像无数根鼓槌在敲打着他的心。他想起县剧团排演的《创业史》,梁生宝带着乡亲们开梯田的场景,台下老支书拍红了巴掌。或许,这孤峰山下的穷山沟,真该换条活法了。

孤岭村的暴雨泼在青石板上时,李青宇正倚着堂屋门框。雨水顺着他额发成串滴落,砸在肩头的蓝布褂子上,晕开深色的花斑。院子里的积水漫过台阶,映着昏黄的灯泡,把倒伏的麦秆影子泡得扭曲——那些本该三天后开镰的麦子,此刻正像落败的兵,在雨幕里挣扎着不起。

“青宇你倒是说句话啊”爱人许秀花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撞在门框上。她手里的抹布还在滴水,猛地摔在桌上时,旁边的粗瓷碗震得“当啷”响,碗沿的豁口划开道白印。“当初我爹说你有本事,辞掉县剧团工作,能让穷山沟变样……”她指着窗外,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现在呢?麦子全泡在水里人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跟你图个啥?”

堂屋的灯芯“滋啦”响了声,灯影里,李青宇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无意识地抠着门框裂缝,那里有块松动的木刺,扎得指尖发疼。雨水顺着袖口滴在泥地上,汇成细小的水流,蜿蜒着爬向门槛外的积雨。他看见母亲张文英端着热汤碗上前,围裙上还沾着泥点,却被许秀花一把甩开:“急?你看他那驴脸拉得多长闷葫芦一个,能顶啥用?这日子咋过啊

“青宇,跟我来里屋。”父亲李宗泽把锄头靠在墙角,蓑衣上的水“啪嗒”滴在砖缝里。他冲儿子使了个眼色,粗糙的手掌拽住李青宇的胳膊时,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里屋门“吱呀”关上的瞬间,张文英的声音隔着门板飘进来:“秀花,你爹当年没看错人,他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断腿都没哭过……”

土炕的席子下,李宗泽摸出个油布包。几张皱巴巴的纸摊开在炕桌上,上面用铅笔勾勒着孤峰山的轮廓,山脊线旁标着歪歪扭扭的字:“阳坡宜苹果”“阴坡试板栗”。李青宇盯着那些草图,雨水还在发梢滴落,砸在纸上晕开淡淡的水印。

“娃,爹知道你心里有谱。”李宗泽的烟嗓混着雨声,“这暴雨把麦毁了,可孤峰山的土,养树不养麦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图上的沟壑,“你前阵子画的‘种果树’草图,爹瞅着中那年你在县剧团演《创业史》,梁生宝带着乡亲们开梯田,台下的老支书拍红了巴掌……”

窗外的雷声响起来时,李青宇忽然摸到裤兜里的笛子。竹管冰凉,笛孔里还卡着片干麦芒——那是三天前在麦田试音时留下的。他想起许秀花泛红的眼眶,想起娘围裙上的泥点,想起爹藏在炕席下的草图。雨水敲打着窗棂,把孤岭村的夜泡得发胀,而他攥着笛子的手,指节慢慢泛白。

炕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李宗泽没再说话,只是把油布包往李青宇面前推了推,纸页边缘的“勤”字刻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孤岭村的土路在雨后泛着潮气,李青宇快步走着,裤脚还沾着前日暴雨的泥点。倒伏的麦茬地在两侧延伸,被雨水泡软的秸秆贴着地面,像块打了补丁的破毯子。他心里正盘算着去村委会找老支书商量改种果树的事,冷不防肩膀撞上硬物,“哎哟”一声踉跄半步。

“小伙子,走路瞅着点

李青宇慌忙抬头,只见一个戴旧草帽的中年男人正扶着自行车,帆布包掉在泥坑里,水迹渗进印着“县农科所”的蓝字。他赶紧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包身硬挺的帆布,蹭掉泥点时,“果林研究”四个字露了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大叔,我急着去村委会……”他手忙脚乱地拍打包上的泥,语速快得像打鼓。

男人摆摆手,摘下草帽扇风,露出微卷的黑发和汗湿的额角:“不碍事。赶巧了,我也去村委会。”他说话时眼神锐利,扫过路边倒伏的麦茬地,又落在李青宇沾泥的鞋上,“听说今年遭了灾,想来问问乡亲们的难处。”

李青宇愣住了,盯着他手腕上那块印着“农业大学”校徽的旧手表:“您是……?”

“叫我欧阳就行。”男人从包底摸出张名片,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塞回口袋,转而递过一支烟,“农大果林系毕业的,来看看这坡地能不能种点啥。”烟在指间顿了顿,他忽然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捻了捻,指缝间漏下的砂质土壤带着点红,“小伙子,你家也种麦子了?今年这年成,心里咋想的?”

李青宇接过烟却没点,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孤峰山,喉结上下滚动:“想啥?麦子毁了,村里人都盼着改种别的。可这石头缝里能长出啥?去年涝灾时,王二婶家的麦苗全泡烂在沟里,今年……”他声音发涩,没再说下去。

欧阳锋忽然笑了,把土拍掉在地上:“能长果树。你看这土,砂质带点红,透气利水,正适合种咱晋南的脆甜桃、红苹果。”他指向山坡,那里的黄土层被雨水冲出沟壑,却在向阳处露出些微深色的土壤,“十年前我在吕梁山试过,一样的砂土地,栽上苹果树,第三年就挂果了,单个能长到八两重。”

风掠过麦茬地,卷起潮湿的土腥味。李青宇盯着欧阳锋手里那捧土,忽然想起王大明叔在瓜庵子里说的“荒山变金山”。笛身还在裤兜里,竹管隔着布料硌着大腿,那道“勤”字刻痕仿佛烫在皮肤上。

“可……可种果树得花钱买苗,还得学技术……”他搓着衣角,想起家里攒了半年的麦种钱,全在暴雨里泡了汤。

欧阳锋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苗钱和技术,咱慢慢想办法。走,先去村委会找老支书唠唠。”车轮碾过积水坑,溅起的水花落在李青宇鞋面上,和旧泥点混在一起。

李青宇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又看看远处的孤峰山。雨后的天空蓝得透亮,几缕白云挂在山尖,像谁随手扯了块棉絮。裤兜里的笛身忽然变得发烫,他想起县剧团后台,老师傅摸着他的笛子说:“吹曲子得懂变调,过日子也一样。”

土路尽头,村委会的红旗在阳光下飘着。李青宇深吸一口气,抬脚跟上,鞋底下的泥块“吧嗒”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小的坑。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孤岭村村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青宇大步走在前面,袖口的泥点还沾着前日暴雨的痕迹,他指着远处荒坡:“欧阳技术员,您看那片黄土坡,一下雨就打滑,去年冲垮了三户人家的田埂……”

欧阳锋推着自行车跟在侧后,时不时弯腰扒开草根观察土壤。他指尖捏起一块土,阳光下,土块里夹杂的砂粒闪闪发亮:“这砂质土透气好,就是保水差些。要是种果树,得在坡顶修截水沟,再挖鱼鳞坑蓄水。”说着,他直起身用草帽扇风,“我瞅着这土质,种苹果或许能成。吕梁岭川县那边有村试过,脆甜桃和红富士都挂果了。”

“我早琢磨过”李青宇眼睛发亮,脚步顿住,“可村里人都说‘石头缝里长不出金疙瘩’,连我爹都骂我‘笛子吹昏了头’……”两人说着走进村委会,门帘上的补丁在风中晃荡,背后破旧舞台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已褪成浅黄,木门上“孤岭村村民委员会”的木牌,门环锈得像块烙铁。

“创家叔” 李青宇掀开门帘,声音带着雀跃,“这是县农科所的欧阳技术员,懂果树栽培

藤椅上的张创家放下搪瓷缸,上下打量欧阳锋:“技术员?穿得比农民还土。”

欧阳锋从裤兜摸出揉皱的名片递过去:“张书记,我刚和青宇聊了聊,想在村里老果园试种几亩秦冠苹果树,做个示范。头年育苗,第二年嫁接,第三年就能见果……”

“试种?”张创家突然拍桌站起,中山装袖口蹭翻了桌上的账本,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在《古塬县粮棉种植规划》上,“确保粮食产量”的标题被水洇得模糊,“古塬县是粮棉大县,县上三令五申保粮食”他指着门外荒坡,声音拔高,“让村民放着麦子不种改栽树?要是上头追查,谁担责任?”

“叔”李青宇急得搓手,“麦子年年遭灾,去年涝死一半,今年暴雨全泡了果树要是成了,荒坡能变果园,乡亲们……”

“别瞎折腾”张创家抓起公文包往欧阳锋身上推,“乡长正通知开‘保粮’会呢,你们快走吧”推搡中,欧阳锋帆布包的拉链崩开,几张照片掉在地上——吕梁岭川县一座果园里,红彤彤的苹果压弯枝头,村民们笑盈盈地摘果。

张创家没看见,他的布鞋“啪”地踩在照片上,泥鞋底碾过果农的笑脸。欧阳锋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照片上冰凉的塑封膜,李青宇看见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张书记,”欧阳锋站起身,把照片塞进包,声音沉下来,“您看看这土,再看看乡亲们的麦子。守着粮田饿肚子,不是个办法。”

“啥办法?”张创家叉着腰,“上级文件写得清楚,粮食安全大于天你们要敢乱种树,我就……”他话没说完,外头传来王大明的喊声:“青宇欧阳技术员老槐树下有几个老汉想听你们说道说道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张创家中山装的铜扣上,映出晃眼的光。李青宇望着桌角被茶水洇湿的文件,又看看欧阳锋帆布包上沾的泥,忽然想起县剧团排戏时,老师傅说过“台上一句唱,台下十年功”——可这改种果树的事,怕不是十年功,是拿饭碗在赌。

“走,去老槐树下。”欧阳锋拍了拍他肩膀,推着自行车往外走。门帘在身后落下时,李青宇听见张创家重重的叹息,像块石头砸在积了灰的账本上。

乡办公楼的铁门被推开时,黄昏的光正把廊柱染成琥珀色。欧阳锋肩头落着尘土,帆布包带子磨得发白,鞋帮上的泥块还沾着孤峰山的黄土。门卫室的李守斌老人戴着老花镜看《古塬通讯》,听见动静急忙抬头,报纸“啪”地掉在地上。

“欧阳书记你这鞋帮子全是泥,又跑哪个山坳里去了?”老人快步迎上来,拐杖在水泥地上顿出声响,“眼看都飘晚饭烟了——” 转身从窗台上拎出个油纸包,“我老伴今晨摊的玉米面煎饼,还热乎呢,你先垫垫肚子。”

欧阳锋放下包,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递给老人:“李师傅,您这煎饼比城里点心还金贵。”咬了口煎饼,腮帮鼓鼓的,玉米香混着葱花味在暮色里散开,“您总说我,可您自个不也总惦记着给我塞吃的?”

“嗨,这年头领导像走马灯,可谁像你似的,天天往田埂钻?”李守斌点着烟,吧嗒一口,压低声音,“我跟您说个事——以前我在南坡村当支书时,就琢磨着孤峰山坡岭全是沙土地,种麦子棉花累死个人,要是能栽果树……”突然搓手,“哎呀,我就是个看门的,瞎念叨。”

“您这哪是瞎念叨”欧阳锋眼睛一亮,拽着老人往办公室走,帆布包在腿边晃荡,“快说说,种啥果树合适?孤峰山坡岭光照足,温差大,说不定是块宝地呢”两人刚在木桌前坐下,铺开纸笔画地形图,门外突然传来推搡声和叫骂。

“让开让开乡领导在不在?”张创家的粗嗓门撞在走廊上,中山装的铜扣在夕照里晃眼,“我逮着破坏‘以粮为纲’的刺儿头了

只见他揪着李青宇的衣领,身后跟着两个扛锄头的村民。李青宇胳膊上沾着草屑,蓝色劳动布褂子的领口撕开道口子,还在挣扎:“我在自家坡地栽几棵秦冠树苗,碍着谁了?”袖口的泥点蹭到张创家手背上,像谁随手点了滴墨。

“还嘴硬”张创家瞪眼,唾沫星子溅在李青宇鼻尖,“公社刚开过会,乡长还让抓典型呢…”突然瞥见办公室门帘掀开,喉结猛地一滚,“嘿,正好找领导评理

“放了他。”欧阳锋掀开门帘,语气沉得像块铁,目光落在李青宇沾满泥土的指节上——那里还留着今早挖坑时磨出的血泡。

张创家斜睨一眼:“你谁啊?别多管闲事这是乡党委政府…”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烟卷从指缝滑落,砸在李青宇脚边的泥地上,“欧、欧阳技术员?你咋在这儿?”

“张支书,睁大眼睛看看”李守斌挡在中间,拐杖重重顿地,“这是新来的乡党委欧阳书记”他指指李青宇,袖口的补丁扫过年轻人颤抖的肩膀,“他是乡农科站派来教村民嫁接果树的技术员,怎么成破坏分子了?”

张创家手一松,李青宇踉跄两步站稳,领口的线头在晚风里晃荡,像根绷断的琴弦。扛锄头的村民面面相觑,锄头柄磕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

“书、书记?”张创家的中山装袖口抖得像筛糠,“您刚来,下属不认识…… 刚才您说…… 不是在县农科所搞研究吗…”

欧阳锋没接话,伸手拍了拍张创家肩膀,指尖触到他后背被汗水浸出的盐碱圈。他转向李青宇,目光忽然柔和下来:“你栽的秦冠树苗,是从孤峰山北坡引的品种?”

“书记您知道?”李青宇惊讶抬头,暮色里,他眼里的光比窗棂的夕阳还亮,“那树苗耐旱,挂果期比普通苹果早半个月,去年在苗圃试过,抗涝性也强……”他语速越来越快,袖口的泥点随着手势甩在地上,砸出细小的坑。

夕阳透过窗棂,在办公桌上的煎饼纸上投下斜光。李守斌默默给欧阳锋续上搪瓷杯里的水,水蒸气氤氲着,把墙上“以粮为纲”的标语熏得模糊。欧阳锋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地形图的孤峰山坡岭处画了个圈,笔尖划过砂质土壤的标注,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麦浪被风吹过的声音。

门外的暮色越来越浓,远处孤岭村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混着雨后泥土的腥甜。李青宇望着欧阳锋笔下逐渐清晰的果园规划,忽然想起今早栽下的苹果苗——根须浸过生根水,正被孤山的黄土轻轻包裹,而他裤兜里的笛子,此刻正贴着心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日头斜挂在孤峰山的脊梁上,把田垄烘得冒起细密的土腥气。李青宇蹲在自家责任田里,铁锹刃口蹭着坑壁发出沙沙的响,新翻的黄土块在他膝头碎成粉末。他刚把一棵桃树苗栽进坑里,正用手掌将土坷垃碾得更细,好让根须生长得舒服些。身旁的田埂上散落着几本旧书,最上面那本《果树栽培实用手册》封面磨得发白,书名几个字被手指摩挲得歪歪扭扭,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脚步声从田埂那头传来,张创家背着双手走近,胶鞋上沾着干透的泥块,每走一步都簌簌往下掉。他踢了踢田埂边的土块,目光扫过成排的桃树苗和秦冠苹果苗,眉头先皱了起来:“青宇,你这阵子闷头栽树,跟着了魔似的——咋想的?乡党委欧阳书记让咱调产种经济作物,你倒真下了血本。”

李青宇直起腰,袖子往额头上一抹,擦下一道汗渍。他裤兜里掏出来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红笔标注的地方:“叔,你可算来了我前儿去县城新华书店淘了这几本宝,你看——”他的指尖划过纸上的字,“孤峰山坡岭这土质、气候,跟书里说的吕梁岭川县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家靠果树产业脱了贫,咱为啥不能试试?”

张创家凑过去瞅了瞅,眉头拧成了疙瘩:“话是这么说,可万一赔了呢?你咋跟欧阳书记想到一块儿去了?他还让我跟你合计去吕梁考察……”

“不瞒你说,我跟欧阳书记早‘撞上’了”李青宇突然笑起来,从田埂边的帆布包里翻出一封信,“前儿他骑二八杠来村里调研,我拉树苗没看路,哐当把人连车带水壶撞翻在地 ——”他展开信纸,信封上“岭川县果业发展中心”的红章在日光下格外显眼,“这不,他给岭川县高云天主任写了介绍信,让我去学嫁接技术。你看这信里写的,‘坡岭村青年敢想敢干,望多指教’……”

张创家抢过信笺,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突然一拍大腿:“怪不得欧阳书记跟我说‘找青宇商量准没错’既然你有这门道,咱明儿就收拾行李去吕梁要是真能摸透这果树经,坡岭村脱贫就有盼头了

李青宇弯腰扶正一棵歪了的树苗,夕阳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堂堂的:“叔,这树苗跟咱村一样,得扎对了根才能活。等咱从吕梁带回经验,这沟坡地啊,将来全得是‘摇钱树’

夕阳慢慢掠过田埂,把果树、桃树苗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李青宇和张创家蹲在地里,头挨着头翻看着那本磨旧的书,手指点在 “岭川县致富案例”的段落上,仿佛已经看见漫山遍野的果树,结满了沉甸甸的希望。

孤岭村支书张创家和李青宇来吕梁岭川县考察,只见那葱绿的果园浸在蓝灰色的薄雾里,霜花凝在张创家扒着铁丝网的指节上,冻得他指尖发红。他举着磨掉漆皮的望远镜,镜筒在穿雾的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银亮:青宇你瞅那红富士套袋技术……咱村西坡地要是这么鼓捣,亩产怕不是能翻两番?镜片里,果农正给苹果套上黄色纸袋,动作熟稔得像给婴儿裹襁褓。

李青宇蹲在结着白霜的黄土地上,指尖捏碎土块时,冰碴子硌得指腹生疼。膝头摊开的笔记本上爬满横七竖八的线条,红笔圈着嫁接时间:清明后三日的字样,旁边用铅笔写着孤峰山土壤PH值7.2叔,等回去得把每亩有机肥用量记死了——”笔尖突然停在矮化密植株距2.5米的段落,裤兜里的诺基亚手机像颗烫土豆似的震起来。他掏出一看,屏幕上治保主任四个字连跳八次,未接来电的红点在雾里晃成灼烧的火星。

暮色如墨渗进孤岭村时,李青宇家的责任田栽种的果苗已成片泥沼。三百棵树苗的栽种坑被踩得东倒西歪,断枝散在田埂边,嫩绿色的茎叶上糊着泥巴,像被撕碎的绿绸子扔在冰碴未化的土里。治保主任叼着烟卷,烟屁股在暮色里明灭,他皮鞋跟碾过一根拇指粗的苗根,咔嚓声混着土块碎裂的闷响:都给我看好了这就是资本主义尾巴李青宇身为党员,敢跟' 以粮为纲 '对着干,非揪出来游街不可李青宇跑了,他爸还在。抓!”他举起对讲机时,残阳正把乡派出所几个字染成凝固的血色,天线在风里晃得像根细骨头。

乡派出所审讯室的白炽灯刺得李宗泽直流泪,老人佝偻着蹲在铁板凳上,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腰带,指缝里全是皲裂的口子。面前的讯问笔录上只有道歪歪扭扭的横线,像条冻僵的蚯蚓趴在纸中央。铁门哐当一声撞在水泥墙上时,欧阳锋书记裹着一身黄土冲进来,风衣下摆还沾着路上的泥点,公文包摔在铁皮桌上的声响惊得墙角蛾子扑棱棱撞向灯泡:孟所长呢?!”

孟子强攥着警帽从里间跑出来,帽檐被捏得变了形,帽徽在灯光下晃出一圈圈光晕。欧阳锋指着笔录纸,指节敲得桌面咚咚响,震落几星铁锈:谁让你们抓人的?李青宇去外地学技术,就把他爹抓来顶缸?他从公文包拽出份红头文件甩在桌上,富民实验田的朱砂印章浸着墨色,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文件边角还留着被雨水洇湿的痕迹: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孤峰山片区经济作物试点,编号037——上个月党委会通的决议!”

可治保主任说这是搞资本主义……”年轻警员的嘀咕被欧阳锋瞪了回去。他转向李宗泽时,语气软得像团新棉花:大叔,让您受委屈了。下一秒猛地回头,眼神扫过警员时冷得像腊月的井水:马上放老人家回家通知治保主任,明早八点到乡党委纪委室报到!”手机按键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李宗泽坐在欧阳锋自行车后座,老式二八杠碾过石子路的咯吱声惊起草窠里的野兔,雪白的尾巴在月光下晃了晃就没入暗处。远处传来治保主任模糊的骂街声,“妈的,早知道是乡党委决定……”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像撕碎的标语飘在半空。老人突然拽住车把,声音带着颤:欧阳书记啊,那300棵苗……全毁了可咋整?

刹车声划破初夜,欧阳锋从车筐里掏出个蓝布包,里面的苹果苗嫩芽沾着露水,在月光下泛着通透的水光,嫩茎上还缠着岭川县果业站的红色标签。大叔,岭川县高主任听说这事,连夜从育苗基地调了500棵改良矮化苗,明早天不亮就用拖拉机送来。他拍着老人肩膀时,手机屏幕亮起来 ——岭川县果业合作社的未接来电在黑夜里跳成一点暖光,青宇他们在吕梁学成了劈接新技术,咱这实验田啊,得让全县都瞧瞧——自行车碾过一道田埂,他突然提高声音,让回声荡在山谷里,啥叫'拔掉旧观念,栽活新希望'!”

布包里的嫩芽凝着珍珠似的露珠,欧阳锋的自行车铃在深夜里摇出一串脆响,远处孤峰山的轮廓被月光勾出银边,山影投在结霜的田地上,像极了李青宇笔记本里那页用红笔描了三遍的果树图谱,墨线在夜风里微微发颤,仿佛已有嫩芽破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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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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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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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濯,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山西省临猗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运城市志愿者联合会党支部书记。著有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古塬》《石榴红了》,电影文学剧本《山坳风云》《特别离婚案》以及《翟濯中短篇小说选》,诗集《麦香季节》《雪色的爱》《生命三原色》等十多部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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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广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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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主编:谭文峰

总 策 划:周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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